编完这一个集子，我的眼已经看不见了，视力不到零点一，再往下走就成瞎子了，明天我去广州治眼。长话短说吧！
　　《天书》出版以后得到国内外朋友们的称赞，说我做了一件大好事，苗子老师见我就来上一句“功德无量”。日本出版的《天书》，比我的豪华本还豪华，一天就卖光了------。
　　说实在的，这本书对美术界、尤其对美术学院的学生们产生的影响更会大一些，因为他们的祖先创造的文字非常时尚、非常阳光，一点也不落后。而今该书已经印了四万册，这类书藉印这么多是极少见的。
　　《天书》出版后，没想到都影响了农民、教师、还有地质工作者，他们给我寄来不少砖、石头拓片、照片等，使我和一些古文字专家们惊叹不已。我已经将第二、第三部《天书》资料备齐，待我治好眼写出来后再贡献给大家吧！
　　《天书》的序言“神鬼造化”已经将我怎么学书法讲了很多了，这本《良工在手》就不多写那些标榜加鼓吹自己的话了，总之，我五岁就写字了，我是个画画的，中国的画没有书法做功底是画不好的，为此，我每天即使不画画也要写字，什么体都写，因为我需要，这就是“中国功夫”。这里我应该讲明，我最最需要的不是电脑、相机、和其他种类多多的现代化工具，我深知，手头的功夫是守家的本事，而今我不会电脑就是怕我的真功夫给荒废了，“一天不练上台难看”。
　　不罗嗦了，看本事吧！

 　　在我家只要是喘气的，都是平等相待，和睦相处

现今我家人有我和13岁的女儿乾坤草，只两口。确切地说是五口：一只波期猫叫张秀英，两只小狗叫刘富贵和二锅头。再确切地说是七口，还一个叫小勤和小燕的两个姑娘，都属于老老实实、不善言辞、不偷不拿、忠于我们的管家。再再确切地说，还有一条西施犬叫金大瘤子，不久前送了人。我们在一起友好相处，相依为命。
　　人活一生不容易。一天下来累得两眼往上翻，四脚朝天，给这些长得漂亮聪明、洋气的小狗小猫起上一些又土又俗的名字，客人听了没一个不乐呵的。妙的是它们虽不懂，却叫谁谁来，绝不会弄错。不过有好吃民的东西时，不管叫谁都上来，没有傻子！
　　张秀英又大又白又漂亮，很有些狗情味，它大刘富贵两个月，刘富贵大二锅头两个月。它对这两条小狗照顾得颇便人感动，每天晚上小狗睡了，它就挨个地给它俩舔毛。二锅头有时以小卖小，吃东西当仁不让，不管白天还是晚上，一舒服了，四腿一伸往张秀英身上一凑，有时有点气还往它身上撒。可张秀央虽有狗气猫气，却没人气。我从远方出差回来它无动于衷，不像那几只狗崽子又叫又跳，互相争宠，高兴得恨不得把腰扭断，那马屁拍是真叫人肉麻！我把张秀英抱起来对它讲：“人家电影学院、美术学院的学生到我这儿来都没有派儿，你倒哪门子这么派啊？”它只把眼一闭，我落了个对猫弹琴，不过它也有它的长处，客人来到了画室，它就马上跟上去趴在纸上不让画，我离开画室它也不走，客人自已把画卷起来拿走时，它冷不防蹿上去就是一口，给人家袜子的后跟来上几个窟窿。真有两手！
　　我家的狗长得都不丑，可惜最漂亮的刘富贵傻乎乎的，其他都绝对聪明。刘富贵“原籍”是巴西的别有用心蝶犬，不知它哪一辈的老子当过“花花狗子”，开得它不再是原装。不过混血儿漂亮、聪明。可惜它1岁时偷吃了我的安眠药，三四天东倒西歪，等到医院抢救时，医生笑了，“甭抢了，它药劲快下去了。”可从这以后它就有些傻气，傻吃、傻乐、傻叫叫，见谁都欢迎，小偷来我家它也上去乱扭乱舔，爱和没个够。
可也没法子，现在猫不认老鼠，狗不咬坏人，小子不认小子，真邪！
　　“二锅头”年龄个头都小，一峰黑油油的鬈毛。别看它小，到了200多条狗的狗场里它是狗王，敢冲着大狼狗显威风。它的特点是对客人极热情，接客送客，同客人打打闹闹都是它。半夜里在走廊看家也是它。它和刘富贵真有几个绝招：我们住四楼，不管哪能一层来人，只要不是来我家，它们都不叫；要是找我的，只要登上一楼台阶，这两条狗率领金大瘤子大叫大喊去欢迎人们。二锅头还有一个绝招：它会叫你去听电话。我家一天几十个客人，上百个电话，时间一长它那叫声不同异常。开始它来“传呼”我时，我不相信，后来经过多　　“专家技术职称评定”，这家伙确实是真本事！
　　“金大瘤子”是条标准的西施犬，不大，活泼可爱，不到1岁就知道找情人、谈恋爱，真没出自。它也是见谁亲谁，窝在人家情里撒娇，舌头差点舔到人空嘴里。真恶心！……世界真奇妙！
　　
　　酸甜苦辣，小菜一碟，有滋有味才是家庭

　　我们家整天都是笑声，大人孩子笑得都躺在地上。
　　我有不少朋友，不论男女老少，上下大小与我关系极其友好，文艺界的朋友叫我“文艺界黑社会头子”。这“黑社会”可不是做故事的那种组织，而是一些文艺界的尖子人物、做学问的人物，正派而执著的艺术家。我家住在王府井，顺路来的多，相聚也方便我们经常笑得前仰后合。
　　但是，我们不是天天在傻笑，大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说到我们小草，孩子命不好，6岁时她娘投奔异国，弃她而去，外婆、保姆又一卷席而逃，孩子给我打电话时我正在外地，“爸爸，你快回来吧！外婆把东西都带走了，家里还有5块钱……”放不电话即奔往北京，保姆趁机又刮了一层皮，我和孩子连件长衫都有沿线剩下。这时我才知道，一个铁骨好汉也难对付这样一个小小的两口之家，爷儿俩光吃饭就是问题，孩子上学早饭只有饿着，我中午去吃蹭饭，晚上就更惨了。饿着孩子也就饿着我，因为我不会做饭……5块钱就这么活过来了，从大洋彼岸美国到国内，朋友们的支持，我铮铮铁骨，一个多月就站起来了。孩子很懂事，人前，孩子总给我留足面子和里子。别人问她：“你们都怎么吃啊？”她说：“我爸爸就会做蛋炒饭！”后面再给我加上一码，“不过炒得还可以。”其实，我倒是会做蛋炒饭，可是米饭怎么兑水我真不知道。孩子的学习成了问题，一个事业型的男人最好不要家庭和孩子，这不是没有人情味，事业型的男人也是上帝创造的，和人们一样都有七情六欲，可是干起来的时候，这些理性、天性全没了，只有一个任性了。所以孩子功课不好，我顶多把她搂到怀里眼睛发酸地直讲对不住她……
　　有时我也让小孩尽情吃尽情玩，让他释放一下。她12岁生日的时候到了青春时期，为此，我对她讲，今后你是大人了，我们俩的关系也不像以前对待小孩那样，过生日时你想去哪吃饭都可以。没想到她和众多同学商量了好几天，终于决定：我们去吃麦当劳！规模不大！
孩子不挑食，不会在地上打滚，穿衣服不讲究，裤子短了我都不知道。一天朋友到我家，女人心细，对我讲：“你看你小草那裤短成这样，孩子长个儿了你都不知道。”
　　
　　我把家、把自己、把我周围都换着法子活着

　　小勤和小燕两个加起来不到40岁，一个19，一个20。我对她们很好。开始来我家她们都不错，有眼色，挺勤快，我把她们当成自家人，上街买东西，有韩草的就有她们的，所以她们穿的戴的铺的盖的都不错。我自己就不然，我受“老八路”影响大，内衣内裤都是十四五年前的。上街买东西，花很多钱，我自己也不买一件，顶多买个指甲刀、红霉素之类的。我自立意识强，长期过着“黑帮”的日子，所以什么都能凑合，出国一两个月，回来也没有脏衣服。我用自身的制约影响她们，我以身作则，终有被感动者。小燕和小勤都不错，就是懒了点儿，小燕还让我开了一次，后来她决心到社会上去锻炼，学好再回来。目前 我让她去学电脑，小勤也派去烟台，学厨师去了。目前她俩都很勤快，都不愿意离开我家。说嫁了人也回来。
　　写不完的生活乐趣，只要不去想那些丑恶的话，人生还是美好的。王熙凤有说有笑，能屈能伸，让她来管家还是不错的，除了吃人黑钱，下手太毒，我看她对付现代家庭，应该说是一级管理人才，这并不过分。对吗？

 

 1995年8月30日《中华读书报》

　　今年，国家派来两个博士生，一个日本人一个俄罗斯人，都是女生，没有中国学生。去年招博士生，倒是有几个中国学生，只因专业不行我没录取。今年这两个外国学生是国家招的，这样我要带他们学习三年。我不保守，当然会把浑身解数使出来，让他们多学些本事。因为我是老师，老师教学生是无私的，起码我   的老师对我是这样的……
　　昨天见到我大学的老师和同学，相见激动万分，泪含眼底。周令钊老师已近九十岁，其他老师辈的全八十岁以上。见面的感动不用说了，我见了周先生就跪地三叩首。这头磕的是真诚、用心、感激、思念……全有了。我从心底里对他们至尊至敬，因为我的本事是从他那里学到的，一生也用不完。
一九五五年我考上了中央美术学院，我是同等学历报考的。出榜时录取二十四名，我考了第八名。几年下来，我一个小小个子、小小年纪、小小文化（我初中只上了三个月，而且报考时我只是报的附中，我自觉考不上大学）。没想到的是，一生下来我竟然走出中国走向世界，当初我考大学时并没抱希望录取，但在考试前庞薰琹教授、柴扉教授还有一个附中的宁真老师动员我报考大学，让我“使使劲”、“考不上明年再考”。就这样，在老师们的鼓舞下，我从附中转考大学。没想到我考上了，当时我像范进一样，乐疯了！
　　接通知的那天，几晚上都没睡着觉，半夜无数次的拉灯看通知，看看是不是真的录取通知书。其实，这个学校就是要收那些有才气、有悟性的将来国家艺术的栋梁。
　　记得那时，文化部副部长林默涵给我们作报告时的一句话：“我们从一千个艺术院校的学生中，培养出一两个尖子就够本了！”
　　开学前一天，教务处长先召集新同学开会，约法三章：讲纪律、讲学校条件、住宿分配，更讲北京，讲新中国。最最不能忘记的一句话：“我们中央美术学院是中央级的，五年制的。在这个学校老师和学生的比例是二比一，老师比同学多，为的是让你们成才、成为国家栋梁。你们一定不要辜负国家对你们的期望。没有经济条件可以申请助学金，学前有工作单位的一律领取调干助学金。这一切都是希望你们将来成为美术界的专家和人才……另外，为了同学们集中精力学习美术专业，外语是选修课，同学们可以申请免修外语！”
　　我们那一代，为国家培养了无数人才和大师，他们后来在中国在世界都是新中国的骄傲，他们做出的贡献影响了几代接班人。
　　教育的目的是让我们的孩子学到三点，一是做人，二是生存本领，三是贡献于人类。我们用英文来难为孩子，无疑是个极错的方针。我给外国人培养学生，我却不能给中国人培养天才，那些因为英文考不上美术学院的孩子，我为他们惋惜。我不反对学外语，那是专门的学科，这些学科学的英文不但要会而且要精。但是用不着英文的学科也必须考英文，这是什么方针？这种扼杀无数科学和艺术天才的规定，是有罪的！
　　大学第二年，周令钊老师就带我和李骐同学上了天安门（设计天安门游行队伍）。在大学里，国庆、五一游行的大画是我这小个子美林画的，老师放手让我们锻炼，让我们成才，直至后来我们个个都是国家栋梁，我一句英文也不会，没有耽误我“世界艺术大师”、“十大才智人物”、“十大魅力英才人物”的荣誉，……花环多了去啦。但我没骄傲、没自满，不看名、不为利。一切那么潇洒、那么谦虚、那么青山不老、彩云依旧……这是教育的结果，事业上、做人上、对老师、对国家都可以大言不惭的讲：没辜负了他们的期望。
我们和艺术院校的同学交流、交友，至今没断线。我从音乐、文学、戏剧、舞蹈中学到了大量的内涵，形式，旋律，程式……形、神、线、色……最后成了一种感情，一种感性，一种精神……那种忘情，那种激动，跟冲动走，拿笔放不下，铺纸就来神，狂完再说，就画这狂劲，一千匹马也不重样，一万头牛也不碰头……
　　这心性出跳，不了画情，佛捉我手，收不住了，这时骏骨投鬼，回看明月。牛哇！狂啦！疯啦！顾不上了！就这村，就这店！一阵狂风暴雨，千军万马跃然纸上……
　　我的构思本，一本接一本，就是这么来的。感谢生活，感谢老师，感谢以前的教育。我真正的画作不多，社会上传遍了我一天画二百，两天画三百。我的创作还真没那么多。二百、三百倒有那么神过几次，可都是手稿、习作。基本功与创作的关系像金字塔一样，真正作品就那尖上的一块石头。基本功、习作就是那一块石头下面那几十万块石头。
　　老师就是这么教我们的。
　　我啰嗦上这么多与我这本画集有什么联系吗？
　　这些画是我课徒的画稿，是我不会英文且又堵不住的创作喷涌。七十四岁的我，壮心不老，抓笔走墨，狂抹无堵，用什么词来形容我受到的教育竟使我一生都用不完、挥不去、堵不住呢？我这十足精神，一呼即来的，心性出跳的创作从哪里来？除了老师，还有那启蒙的老八路教育。
这本课徒人体画稿，信不信由你，是我在两天之内用了不到两个小时画出来的。我肚子里东西，像抽丝一样不断，像甩仔儿一样成千上万，而且不重样。信不信也由你，全部画稿都是默写。（我画画不用模特，已经背熟了一切结构。）
　　还是老师，还是教育。
　　那时我们下乡去画画，去体验生活，去和老乡打成一片，和他们同吃、同住、同劳动，和老人，和孩子，和男女老乡，一起画，一起剪，一起唱，一起捏，一起笑，一起哭……我们是一家人。
　　我是陕北老奶奶的接班人。我还和牛、羊、马、驴、鸡、鸭、兔、狗交了朋友。我在牛棚里对牛说过话，我还和树木、花草、山水、日月、云天风雨交了朋友。我仰望天上也和星星们说过话，我关心着地球上森林、空气、老虎、灭绝、污染、蜕变，它们虽然不给我讲话，我却经常为它们落泪……
还是老师，还是教育。他们就是这样教育我的。
　　我这些本事是老师和我共同苦苦求索的结果，台上一时，台下一世。别看那一笔一墨，那就是画家一生点点滴滴的血汗。
这本书也是教育我的学生不要急功近利，看到人家大大钞票就心动，就眼红，就抄近路抄袭模仿，找小工代笔，印刷式的描红……我决不让我的学生走这条路。
　　我不画重样的画，因为我不需要，我有上千的构思稿，用不着画那一两种老生常谈；我有上千的老鹰、老牛，铁马稿子，根本用不着抄来抄去。
……
　　大街上韩美林的假画像海洋，都是从我画集上搬下来的。你看我如此丰富的画稿就知道，我不靠重复生存。
　　这本书的出版给年轻人一点启发，给朋友们一点愉悦。我呢？还能有什么奢望，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