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年前偶游前门,曾见到一个商店橱窗里摆放着一只大高脚玻璃酒杯,里面盛着一只转不过身来几乎与酒杯大小的大金鱼,它在那一点可怜的水里张着大嘴艰难地呼吸着……,我至今不忘。
不管他们这样摆放是为了卖金鱼或是卖杯子或是好玩,一切都不重要,我想到的是:“生存”二字。
由此我又想起了一连串的生存……。
48年底济南刚刚解放,战争在全国已经拉开序幕,淮海战役还没有发动,拉炮弹是用骡马大车。我走在四里山下,听到一声巨响,看热闹的人流把我裹夹到事故现场,一个架车的骡子两支后腿全被炸掉,它不会叫,只是瞪着两只露白的大眼,哀哀的看着人群,那赶车的老头早已炸没了。他们也算来到这世上一场。
我家大街南口一个卖洋糖的,一个拉黄包车的,一个是站不起来要饭残废,几年如一日的在一起。他们身后是一个卖杂货和一个卖羊肉包子,那散发的荷叶包子味我虽然都记得,但我永远不忘的是有一天那个满头毡带草的残废人就死在原地,旁边还放着要来的几个小钱,无人来收尸……。
六七岁时去院前街经过泺源宾馆,那里是日本宪兵队。我小孩不知什么是日本宪兵,但每次经过都能听到里面狼狗声、训练口令声.......。我不能忘记的是那里面传来的抗日志士受酷刑的惨叫声,我虽然是小孩,这凄厉的声声一世也忘不掉……。
我看到如花似玉的新娘,爸爸妈妈亲自从农村送来济南,嫁给邻居一个剃平头的,没到半年一身性病要了这个姑娘的命。这个缺德丈夫叫小德......。
53年去青岛的路上认识一个坐在对过的姑娘,都是小孩子,所以也是小孩交情。她漂亮、开朗、大器,在济南上中学。58年我回家乡没想到她成了名角 。六十年代初,听说她已去劳改、是坏分子......,这三级跳的一生活得多窝囊。
我经常两手把眼一捂,感叹这人生在世。后来也联想到马生在世、牛生在世、鸟生在世……,怎么都活得那么艰难。甚至坏人也活得很艰难。我看到小偷被人抓到挨揍的时候,我也看到坏人作恶被枪毙的时候,他们那种生存方式换来一生的胆战心惊,甚至小命一条。二十来岁就回到阴曹地府,这也算是来到这世上吗?
为了生存,人们不管什么工作、什么条件都有干的。当官的、听差的。卖咸鸭蛋的、贩卖妇女的、开车的、撑船的、当尼姑的、捉黄鼠狼子的……。大千世界无所不有,你听说过有卖空气、卖眼睛、出租哭笑和死尸的吗?人间都有,三百六十行算小儿科,三万六千行也不能算多。
仅仅这要饭的,现在与从前不一样了。现在不是扒在地上的,就是小孩抱人大腿不让走的,花样不多。以前什么方式的都有,吃丐,艺丐、残丐、义丐、怪丐、童丐、女丐;隐丐、仙丐、孝丐、哑丐、佛丐、刑丐、贼丐、药丐……,无其不有。他们用各种方式生存下来。
人来到这世上总要活下去,你没听说过为了生存男扮女装六十多年吧?那冒牌富翁、冒牌总统、冒牌儿子、孙子、滴答孙的都有……,人要没有脸皮,只为了钱当孙子还不容易吗。比卖眼睛的强多了,叫爷爷比挖一只眼好受,至少不疼。江湖骗子、政治骗子、爱情骗子……,有这些人存在,写小说的人也不累。
人比动物强在于人有脑子,所以生存方式花样就多了。动物只是上帝给了多少用多少,应变能力与人一比只能“兄弟本领有限了”。我难受的是再狡猾的狐狸能狡猾过猎人吗?
世界上还有几种动物没受人的侵害?咱们吓唬孩子时老是把老虎和狼搬出来,其不知虎崽、狼崽从虎妈妈、狼妈妈那里听到的可是“人来了!”。在非洲有个民族娶个媳妇必须得杀死一只狮子,这狮子能不灭绝吗?所以幼狮一生下来不到三个月就得学会狩猎和警戒。小小的羚羊生下来十分钟就站起来走路了,第二天就跟着妈妈时速50多公里的逃命……。
为了生存小海龟一生下来就往海里跑,小小年纪要游上五千海里到达它们生存的南美洲。我们人呢?一个十五岁的人也还是个孩子,十五岁能跑50多公里吗?十五岁能不断的游五千海里吗?我们刚刚生下的婴儿能在十分钟站起来又走又跑吗?
世界很奇怪,我们人类生活比动物强,为什么?因为人类有个脑子。也正是这个脑子,人类为自己创造的生活条件,又使人类的生存能力逐渐退化而不及动物,这相辅相成的道理,在人类文明史上早已证实。将来人类文明有可能被文明所毁掉,这表现在替代人类劳动的高科技,以及能源无休止的开发、大气污染、环境破坏、植物减少、水土流失、人口澎涨、教育失衡……等等。
为了生存,北极有人、喜玛拉雅山有人、没有水的大沙漠也有人。为了生存条件更好一些,姑娘嫁人都是风一阵雨一阵。以前不讲了,嫁土匪、嫁汉奸、连嫁死人的都有,现在来看,文革时期嫁军代表的有之,军代表一复员不愿跟着去农村,离婚带孩子凑合着在娘家被指头指脸的过着比童养媳还不如的生活。后来知识分子吃香了,嫁知识分子的成了时髦。这婚姻条件一直变幻无穷,婚姻局势像买股票一样今天升了明天降了。嫁外国人、嫁港台人、嫁大款,嫁着嫁着又不嫁了,“人不能吊在一棵树上”,她们“要活过程不活目的”了。今朝有酒今朝醉,能玩几个算几个。趁着青春不利用,不让人当傻子吗?结果中的洋的、黑的白的,你看这一生她玩得多过瘾。有钱花有衣穿、小别墅红宝马,当个二奶又有什么不可以呢?老伴一走姑奶奶有钱再养个小白脸……。这一生,瞧!不是挺来斯吗!
其实,就连这一行也分天上地下。有的山区没水、没土、实在活不下去的姑娘们,为了吃上小米,有的就嫁到有小米的地方。有的地方不知自己做的是那一方性质的“工作”,给两元钱就上床。为了生存,那淘金的死在窑里;掏煤的砸死在废矿里;科学家死在实验室里;艺术家一口血吐在舞台上驯虎女郎落到虎口里;探险队员掉进万丈冰雪里……。人们为了生存和长命百岁,绕着圈拐着弯的吃这补那。愚昧的中医处方里开了犀牛开熊胆,配了虎骨配鹿鞭,我们美称的 “食文化”,其不知给这个民族抹了多少黑。那猴脑,豹肉、穿山甲、蓝绿孔雀、小灵猫……,不足而己的各种珍稀动物、珍稀植物就这样落在人们那张馋嘴里。
我到过广东一个穷县,招待我们那顿饭里有金雕,山瑞、猫头鹰、山龟、野兔、珍珠鸡,那个热气蒸腾的锅里的一只大秃鹫的脑袋翻来覆去的滚动着……,我太太抓着我的手不放,怕我把桌子掀掉。扭头出来,我站在那座借贷款修的土“罗浮宫”的院子里,上来个第一把手问我吃得怎么样?我恶眼恶鼻子冲他一句:“我操你妈!”。
我们必须明白一个道理,不管人生在世还是牛生在世,只给这个世上添乱的话,不如死去。假若他们用自己的一生,不管是劳动还是有益这个世界,哪怕一声美鸣,也给这世界添了彩,这也没有白活一世。人有头脑又怎么样呢?拿猎枪?撬门锁?掏人腰包?更甚的是发动战争、制造污染、杀人灭日!
生存是什么?就是继续让自己活得不容易!不管那死去的还是未来的……。
1999年5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