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晴,满院子都是蜻蜓。
一个淋湿的小板凳在院子中混在这些蜻蜓里凑热闹。
我们大蓬车来到了沂蒙农家,我站在窗前凝视着那个小板凳……。
儿时抱着小板凳过家家,把它当“儿子”。
听鸭子哥张牙舞爪、唾沫星子满天飞地讲《关东大侠》的故事,也是坐着这小板凳。
铺上凉席、看着星星,昏昏进入有吃有喝的梦乡。头边陪着我的那个小板凳上放着邻家张奶奶给我的那一小瓣酸石榴。
我嘬着酸石榴的那两个指头都泛了白皮,那满嘴漏风的豁牙陪着酸石榴进入梦乡。现在看,这真是标准的穷酸,又穷又酸。
坐在地上的小板凳是我的课桌、我的画桌,也是我的棋盘。是捏泥的案板、画墙的垫脚台、卖“货”的柜台、“娶媳妇”的花轿、“当官儿”的大马、寒冬的雪撬,它是我少年时期无言的伙伴。
我参军了,学习、队列、拉练,背包上就栓着这小板凳。
我考中央美术学院时,学校不留宿,我和一个考音乐学院的考生在前门大中照相馆门洞的石阶上复习功课,夜深人静,往来有轨电车蹭出的火花一闪一闪地,我傻愣愣的大眼也跟着一亮一亮的——瞧这土劲!来到北京就象到了天堂。可惜石头台阶有些凉,这时有个小板凳多好啊。
上了美院,这一生与小板凳就更分不开了,只要出门写生,首先带着的就是小板凳。不过进了一点步——折叠式的。
大跃进除四害,上了房顶坐着小板凳,摇着白布条子的竹竿赶麻雀。挖地八尺捉老鼠,坐着小板凳接着洞里的同学递出来的泥。知识份子五谷不分、六畜不认,挖了五、六个小时,结果掏出来一个过冬的青蛙,还给我们铲掉了一条腿。
毕业了,想找媳妇了。可一想:我这一米六五的武大郎个子再垫上小板凳那么高就好了。天造了我,性格刚烈象山东老爹,个子矮矮又象绍兴老娘。
文革时,我下放到一个瓷厂劳动,与其他牛鬼蛇神走资派一起跪在碗渣子上,任来往上下班的工人、干部往脸上吐粘痰、擤鼻涕,两千多职工,吐下来我们都成了鼻涕人了。上班了,我们先回宿舍把鼻涕洗净,怎么能洗得净呢?冬天,冷水,粘滑的鼻涕,流血的两膝……,洗完了去劳动,下班前再跪,再吐……。吐完了,拉着两条拖不动的腿,回到宿舍,鼻涕来不及冲,先找个小板凳坐坐……
一九六六年末,理智失控的人们一切的一切都为了“革命”,六亲不认,“造反有理”。
我双腿已断,挑筋剁手,按常人早倒下了,惊人的耐力,又让我游了十几里的街。游街回来,垮了架、只剩几十斤骨头肉的我成了血人,躺不下站不了,这时,我多么希望坐上那小小的板凳啊!
不能忘记的是去文工团批斗,站在板凳上双手拧成“喷气式”。看着下面一片群众对我并不恶意的脸,后来才知道,他们当中还有爱上我的姑娘!就在那此时此刻,说我坐着“喷气式”、头发一甩一甩的“挺帅”。我被杠子队压着出来进去,不管到批斗场还是到食堂,有一个可爱的、跟屁虫似地女孩影来影去地跟着我。我带着手铐,蹲在地上,一圈人托着饭碗看着我这人间“牛鬼”。没想到那女孩低着头塞给我一个小小的板凳……。
我出狱前,所长一改对我不客气的常态,给我一个特殊的“待遇”——递给我一个小板凳,说在监狱的大院里随处晒晒太阳,遛哒遛哒。我这还剩下三十六公斤的身子骨和蜡一般的黄皮肤,拿着这个小板凳自由坐卧,放风时不知道有多少羡慕的眼睛看着我。
没想到这个小小的板凳竟成了我的“身份”。
一九七二年底我回到工厂,半残废的我又一次在画墙报的时候从高台上摔下来,又连续粉碎性骨折,出院后一根腿落地,除了凳子不离身以外,又加了一对双拐。
从那以后直到调回美协,板凳就没离身,这期间我不能体力劳动,都是做着与板凳有关的工作。贴花、上釉、喷花、拉板条、到试验所搞实验。一九七八年落实政策我调回美协,再也没见到小板凳。
小小板凳让我悟出来多少真理,它让我知道人至绝境时有一丝希望;在向上登攀时差一板凳也上不去;在金鸡独立无依无靠的日子里,它给你踮踮脚也使你七尺汉子不至倒地;在一定条件下那笨重而排场的沙发、皮沙发、金子做的沙发又怎么样呢?步履艰难接近绿洲的时候,没有那一滴水和那一、两步,前面即便是咫尺涌泉,不是也枉然西去吗?
一个小小的板凳竟有那么大的世界,它当了桌子当床、当了帮凶也当伙伴、当儿子当车当媳妇当马、当阶梯当奴才当汉子当矮子……
人呢?一个人能有这么大的能耐吗?
天黑了,乌云遮日。一声震天霹雳把我从联想的幻境中惊醒,我又回到了现实,回到了大蓬车来到的沂蒙山村。
那个小小的板凳泡在倾盆大雨中,象抱儿子一样我把它拎回茅屋。擦干了它,把它供神一样放在大凳子上。
回到北京,回到我的画室。在大案子上做画比那小小板凳来神的多。三岁儿子喜爱画画,每逢我画画他总不闲着,一个劲地闹着要纸要笔,我想起了小板凳。
我把小板凳往大案子上一放,把儿子抱上小凳,说:你看爸爸画画吧,他特别的惊喜。
拿着冰棍看我画画,没几天他就熟知我怎么放纸,怎么拿笔调颜色。令我不好意思的是,我刚拿笔调色,他就预先“通知”了,冯(红)的、玉(绿)的、房(黄)的……,我这个画家至少也有点斤两,有面子也有里子吧,我什么时候让人指着导着画过呢!何况是个三岁毛小子。让他这一弄我都不好意思画了, 这臭小子提醒了我:这程式化的用色,画家不是变成画匠了吗?我还真得改一改。内心虽认输,可他点到我的要害时,恨不得让这臭小子和这小板凳统统滚蛋。静下来时,真感到这小板凳和这臭小子帮了我的忙 ……。
我拿起小板凳拉着我儿子很不情愿地讲:走,跟我吃冰棍去!